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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装修工的孩子:一个淡淡的讲述父子亲情的故事

发表于2014-08-13

前几天我雇了个装修工人来装修铺子门面。

 

在约定好的日期,他拉着一大车建筑材料如约而至。打开车门一看,有电钻,楼梯,水泥,沙子,地板砖,地板砖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女孩,头上扎着一个松散的马尾辫,还有几缕散发披散在耳朵上;淡淡的眉毛,乌溜溜的小眼珠,倒也可爱,只是眼角上还粘着一粒金黄色的眼屎太煞风景,再往下看,精致的小鼻梁端庄秀气,可是鼻孔外一小片翠绿的鼻涕不禁让人觉得格外心疼!真不知道她那粗心的老妈是怎么带孩子的!

 

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但毕竟我们只是短暂的雇佣关系,也不便深问。我只是待他抱下小孩后撕了张柔软的餐巾纸给他,让他帮小孩擦干净眼屎和鼻涕,再给小孩一把带有软垫子的小椅子,让她做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看着她爸爸干活。

 

我这么做一半是出于怜悯,一半是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了我童年的影子!

我父亲也是一个装修工,----一个木匠!

 

雪白的碎木吒和木香四溢的锯末将我纯真的童年装修得异常的美好幸福!记忆中我也无数次坐在父亲工地的旁边看着他忙忙碌碌的在木头或木板上测量,弹线,凿孔,刨木,拉锯,不一会一把精美的椅子或者一张方正的桌子就赏心悦目的呈现在眼前。看着父亲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得意眼神,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和所有纯真的孩童一样,父亲在儿时心中的形象都是高大伟岸的。对父亲的崇拜不仅源于他的技艺,更源于他的技艺给我带来的实惠。

 

农村里无论那一家起房盖屋都必定要找一个技艺高超的大师傅来做顶层设计,负责总体规划和施工。我父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师傅,所以经常有人带着礼物上门请他帮忙。别人都是有求而来,对我自然道尽溢美之词,夸得我心花怒放,再加上带来的礼物大多是哪个年代比较稀缺的红糖,饼干之类的食品,也吃得我眉开眼笑。看着小朋友艳羡的目光我无数次为身为木匠的儿子而自豪!

 

可是好景不长,我十来岁时,连年大旱,母亲负责的农田几乎颗粒无收。因为经济困顿,没有人家有能力再建新房,自然也没人来请父亲干活。于是,父亲也只好帮着母亲到很远的河里跳水到田里浇灌模糊的希望。我虽然还不太懂事,但也从父母忧郁的眼神中切身感受到了生计艰难!

 

 

尽管家计艰难,可父亲对我们兄弟的照顾依旧无微不至。在单调乏味的农村生活中他精巧的技艺总是给我们带来许多意外的惊喜。首先,父亲旋出来的陀螺是最为标准精致的,个头均匀,中轴对称,所以放出去旋转得最为稳定持久,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出尽风头。其次是铁环,此物用一根钢筋首尾衔接成一个标准的圆圈,再由一把带勾的手柄控制,可以在地上如开车一般四处前行,其乐无穷。最后还有竹笛,父亲用锋利的刀在一根小小的竹管上切出一条窄窄的缝隙,再用漫竹的笋壳卷成喇叭状套在竹管上居然能够吹奏出非常清脆的声音,尽管杂乱不成章法,可也在艰苦岁月中给了我无限温情的乐趣!

 

父亲给予的这种细腻温情的关爱是我小儿子出生之后我才一点点一点点回味起来的。在我还是孩童时的心目当中几乎没有任何感觉,那时我把父亲为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当做理所当然的事,对此没有任何的感恩,甚至还常常抱怨他没有及时给我旋好陀螺。我不知道他在给我旋陀螺的时候承担着多么巨大的生存压力。

 

因为连续两年歉收,家中粮食不济,父亲找不到活干也没有经济收入,日子一天比一天困顿,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从前无论我犯什么样的错误他都能和颜悦色的给予警戒,轻言细语的开导解释,直到我意解心开,欢喜接受为止。可是现在,稍有小错即疾言厉色的大声训斥一番,与以前几乎判若两人。我那时不可能理解他内心的焦虑和痛苦,更不可能感受到他所承担的生存压力,只是觉得父亲变得越来越讨厌,动不动就横眉立目,不说话时又冷若冰霜板着个脸。我和弟弟不知道父亲到底怎么了,只在他问话时噤若寒蝉的小心应对。父子之间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隔阂。最后,这种隔阂又因为一件突兀的打骂变成更为尖锐的对立!

 

有一天,我为了做一个玩具动用了父亲很多的木工工具,小孩子做事也不善管理,结果将好多工具散落一地。正在这时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外面回来,车后的货架上还捆着一个空空的口袋。因为近一年来的隔阂,看到父亲回来我也只是冷冷的叫了一声“爹!”就没再搭理他,依旧玩我的。可我才低下头就听到父亲暴怒的叫骂声,责怪我乱扔他心爱的工具,并声色俱厉的命令我立即把工具收拾好!我惊慌失措的收拾残局,可是因为太紧张又失手把他最心爱的一把尺子摔成两节。父亲立时火冒三丈,随手捡起一根木条朝我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抽。因为疼痛和惊恐我立即放声大哭,惊叫着朝着厨房猛跑。母亲听到我的叫声,从厨房跑着出来用身体护住我,然后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父亲自行车空空的货架,说:小孩有错,你好好说,不要把气撒到孩子头上!说完低下头心疼地仔细审视我身上被木条抽打的印痕。我怯生生的偷眼看了父亲一眼,看到他愤愤离去时眼中饱含泪花!

 

    好多年之后好强的母亲才和我说出实情。原来当时家中粮米告罄,就要断炊,一向清高自傲的父亲不得不厚着脸皮问一家富裕的亲戚借粮。可是满怀希望而去,结果却失望而回。空手而归也就罢了,还被亲戚一顿数落羞辱。羞愤而回的父亲才进家门就看到我弄得散落一地的工具才情绪失控打了我,可打在我身上却疼在他心里!这些都是后话,当时因为这一顿打,我恨透了父亲,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理他,尽管我清楚地知道他小心翼翼的试图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

 

   过了几天我父亲的老根(结义兄弟)知道情况后主动给我们家送来一袋米,同时和父亲商量到山里去做活!原来我老根爹(对父亲结义兄长的称呼)山里面的亲戚可能是核桃卖了个好价钱,经济状况比我们坝区好,要盖新房,所以叫上父亲一块去,只是离家太远,要两个来月才能回来。在那么艰难的经济背景下,有人给你找活干已经不是请你,简直就是关照你了。所以父亲一口应允,高兴得无可无不可。至此,我那作为木匠儿子的自豪感早已荡然无存,甚至开始讨厌起木匠来。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父亲用自行车驮着他心爱的工具走了!为了养活这个家,他不得不离开这个家。在我们弟兄两还在熟睡的时候,我不知道母亲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把父亲送走的。在我的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离开家。刚开始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心里高兴,心想这老家伙终于走了,以后不会再被他吹胡子瞪眼的骂,也不用再看他冰冷如棺材板一样的冷脸。可是没过几天我突然觉得家里好像冷清了许多,尤其是放学回家,书包一扔,习惯性的跑到堂屋叫父亲吃饭,发现空无一人时才想起父亲出门做工去了。立刻,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迅猛袭来,渐渐的我居然开始怀念起那些父亲在家时的往事,开始想到父亲更多的好,慢慢的这种怀念竟然演变成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牵挂。这么寒冷的冬天,父亲在山上还不得更冷吗?我经常朝着父亲做工的那个叫“小龙潭”的山村瞻望,偶尔能看到山顶上银亮的皑皑白雪,不由得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一天吃饭时,我忍不住问母亲:“妈!我爹什么时候回来?”母亲会心地灿然一笑,揶揄地反问到:你不恨他打你了!我羞涩地无言以对,只是感觉心底酸酸的,忍不住眼泛红潮。母亲见我难过,赶紧柔声安慰说:“已经接到请柬,后天飘梁,干脆明天你们弟兄两就上山去做客,顺便看看你爹!只是要走五六个小时的山路,我有点放心不下!”闻听此言,我不由得喜出望外,急急接过话头说:“没事,没事!我可以叫小五跟我们去,他15岁,比我大3岁,准保安全!”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上山的慢慢征途。

清晨出发,一路玩耍,几乎走到夕阳西下才终于到达那个我在家中抬头就能看到的山村。因为从来没有来过,一开始我还担心到那去找父亲,可是才到村口就有人热情地迎上来问:“是来做客的吧,来来来,我带你们进去!”我担心搞错了,特别说了下亲戚的姓名,来人哈哈大笑说:“没错没错!我们村就他们家明天竖柱,全村人都聚在这,你到别家也没人!”就这样,我们顺利的见到了父亲。父亲脸上笑开了花,见到我们弟兄两简直如获至宝,亲热地摸摸我们的头,然后得意洋洋地向亲戚们做介绍。我心里暖烘烘的,好久没有体会到这份因生活摧残而暂时失去的父子亲情了。

 

  竖柱和飘梁是云南农村建土木瓦房的一种比较隆重的仪式。竖柱是指整个过程,飘梁是其中最热闹的高潮部分。就在我们到达山村的第二天上午,吉时已到,飘梁仪式在一阵欢快而尖锐的鞭炮声中热闹开始。前来观礼的亲友听到鞭炮声,立即向房梁下聚拢。父亲作为大师傅(首席木工)被主人家恭恭敬敬的请到梁下。有人给他递过来一只模样俊美的大公鸡,只见父亲一手抓住鸡翅和鸡头,露出鸡的咽喉,走到大梁正中安置八卦图的边上,手起刀落就割开鸡的喉管,并控制激射而出的鲜血流在梁上。一边杀鸡致祭一边说着一些吉利话,主人家夫妇在一边恭敬聆听并双手合十作揖致谢。用鸡血点完大梁,又绕道周边将鸡血点到每一根柱子下。礼毕,这才指挥一群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边放鞭炮一边用绳子把大梁吊起来,安装在六米多高的梁架上。至此,飘梁仪式才算正式结束。飘梁过后还有一件比较有趣味性的活动就是丢粑粑。一般也是由大师傅爬上房梁将主人家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大筐麦面制作的小包子朝四周挥洒抛下,在那个食物紧缺的年代往往引来一大群人哄抢,颇具趣味。此时,我作为木匠儿子的自豪感又像乌云散去后的太阳冉冉升起,因为我不用去抢就可以安享美食--------父亲不会把包子丢完,总会在手里留下几个给我!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我们家终于熬过了那些最为艰难的岁月。后来几年风调雨顺,母亲的责任田收入颇丰,父亲在村子周边也有做不完的木工活!但毕竟只是半农半艺之家,虽说不错,也就家道小康而已。眼看着边上搞经营做生意的乡亲不用像父亲一样辛苦,而日子过得比我们滋润,好强的母亲就动了搞加工的念头。父亲其实是不赞成的,只是架不住母亲的怂恿鼓动,勉为其难的开始思考筹备加工厂的事情。可是复杂的加工设备和危险的电工工作完全不是小学毕业的父亲所能够胜任的,更不用说还要考虑更为复杂残酷的市场竞争问题。所以在经历两三次和供电局以及竞争对手的失败应酬之后还是放弃了创业的打算。其实,这不能怪父亲。古人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父亲当时已年近不惑,早已定型,注定是一个木匠,若无特别机缘,没人带路是完全不可能转行,更不可能有别开生面的希望。这一点是我高中毕业之后才领悟到的。可在我没有感悟到这一点之前,我始终在心底鄙视和怨恨父亲,怪他迂腐不化,不善交际应酬,没有挣大钱的能力,一天到晚只会倒腾几根烂木头,只会教我们踏实做事,老实做人。以至于我常常用鲁迅先生那句“老实是无用的代名词!”来嘲笑他。心态如此,日常生活中对父亲言语轻慢甚至挖苦讽刺都在所难免。可就是这种轻慢及怨恨心让我犯下一个几乎痛苦终生的错!

 

因为我和母亲经年累月的抱怨和轻慢,父亲心中肯定是很痛苦,很郁闷的,面对不理解自己的亲人,不善交流沟通的父亲只好选择沉默,选择借酒浇愁。可是,因为心眼太实诚和不善节制,父亲又常常被周边要好的乡邻灌得大醉而归。母亲屡劝无效之后,也只好听之任之。我对父亲好酒贪杯的毛病也是深恶痛绝,可又无计可施。积怨日久,父子亲情日渐淡薄,终于酿出事端。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可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二十多年来一想起都会令我感到锥心泣血的痛!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我们家边上一个交游广阔的叔叔家来了几个朋友。因为叔叔的朋友和父亲也是旧相识,所以盛情相邀,要父亲前往陪客。一来和叔叔家不外,二来要是推脱,对方主客面子上都不好看。三来嘛,父亲其实也喜欢以酒会友。于是,再次不听母亲苦劝,欣然而去。

看着父亲离去时那轻快的脚步,我和母亲几乎都可以想象出他大醉而归时沉重摇晃的身影。可这次连摇晃而归的身影都成了奢望,直接就被叔叔和另外几个人抬着回来!母亲怒火中烧的骂着埋怨着,又心疼地端茶倒水忙里忙外的照顾父亲。当同样醉的不轻的叔叔要把父亲背进屋叫我给他掀起帘子的时候,我厌恶而又迫不得已的上去帮忙,同时恶狠狠的瞪了父亲一眼,愤愤地说:为老不尊,丢人现眼!父亲虽然醉得眼神迷离呆滞,可是很明显意识是清醒的,我的态度和我的责骂他心里肯定一清二楚。他虚弱迷离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羞愧,一丝被鞭打的痛楚,继而是失望和迷茫!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这些,我的心被怨恨和愤怒充满。此时,我眼中的父亲只是一个让妻儿蒙羞,拖累家庭的丑陋醉汉。事后,我很惊讶自己当时对父亲的态度,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啊,在他最虚弱无力的时候,我不仅不帮忙照顾护理一下,还讽刺挖苦恶语相加!我这是怎么啦?在那一刻,父亲为我旋陀螺制竹笛铁环的深情,在手中悄悄留下小包子的厚爱都到哪去了?再不济,他肯定也有像本文开篇那个装修工一样,为我擦去眼屎鼻涕的恩情总有吧,我这是怎么啦?司马迁说“行莫丑于辱先”,在我当着别人的面羞辱自己父亲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想自己的行为是多么丑陋!

 

    我是第二天清晨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其实就在我责骂父亲的当时,那个同样醉得不轻但头脑还算清楚的叔叔就严厉训斥我:“这是你爹啊!”只是当时现场人多混乱,大家都没有注意罢了。虽然除了叔叔那一句弱弱的责怪之外没有任何人说我,可我心底隐隐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甚至变成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当我心怀愧疚地来到父亲床前,想要表达一点歉意却欲言又止的时候,父亲没有任何的抱怨责怪,居然还用愧疚而又自嘲的口气说:难受死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并顺手拿起一根别人来看他时送来的香蕉给我说:吃根香蕉,你最喜欢吃香蕉了!一时间,我心如潮涌,热泪盈眶,只觉得我狭隘的心胸承受不起这磅礴无私的慈爱。看完父亲,我强忍着泪水迅速转身出屋。

 

父亲就像一片绿叶,用身躯遮挡烈日阳光,为我们洒落一地阴凉。虽然,他单薄的身躯也会在风中颤抖,虽然他翠绿的页面也会因为久历沧桑而布满灰尘,他不完美,可能也不够强悍,但却不会因为颤抖而逃避,也不会因为灰尘而暗淡绿色的慈光。它始终竭尽所能地,甚至是倔强地为我们支撑起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可他们也是普通人,他们也有脆弱的一面。当风暴来袭,他们也会害怕,也会颤抖,也需要安慰,也需要理解和支持!让我们早一点学会理解和安慰我们的亲人吧!不要在秋叶落地之后才想起那片绿叶的光亮和色彩!

 

发表于2014-08-13

没想到百岁红的老板有这么好的文笔!感动!

发表于2014-08-13

干果好吃文笔好看

发表于2014-08-13
引用:搜房网友(过客)在2014-08-13 14:46:48写道:
3楼

干果好吃文笔好看

 人到中年总会有些反思感悟,有时就需要倾诉。谢谢大家耐心倾听!

发表于2014-08-17

淳朴的话语,细细的流淌着亲情爱的回忆。

发表于2014-08-21
百岁红,您好!您所发的帖子“装修工的孩子:一个淡淡的讲述父子亲情的故事”已被设置为精华帖,请再接再厉多发好帖。
发表于2014-09-12

发表于201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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