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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送妈妈画一幅画

发表于2012-03-10

母亲的手像一只老柳树的根部,粗糙的手背上青筋一条条交错。因为过年,难得能够围坐在一起,母亲说,这辈子她有几个坎。

第一个坎是在文革时期。那一年奶奶做生日,来了几个添热闹的穷亲戚。造反派多次来抓捕父亲没有丝毫收获,预料这次生日可能会回来,于是一干人呼啦一下包围了破落的土房子,随即外头嘈杂四起。他们知道又一趟红色造反派来了,母亲抱着二哥,几个亲戚缩坐成一团。奶奶踮着小脚深一脚浅一脚过去,嘴里叫,同志,别急就来开门。那伙人很急,待奶奶开门就涌了进来,手里端着枪。

有一个头子叫道:哪个是大反派的老婆,出来!

母亲怀抱流着鼻涕的二哥出来。他们眼睛一扫,看见了年轻的姑姑站在角落,于是也将她提了出来。一遍又一遍凶神恶煞逼问,你老公在哪里?你哥哥在哪里?那一天下着雨,外面一团漆黑,只有乡村的几点灯火在寒风中闪烁。

母亲说,那一晚,他们问了一晚,又将我带到区公所,在一个小房间里横眉竖目,面对一圈这样的男人,手里又抱着孩子,战战兢兢。母亲目不识丁,进过扫盲班,由于吃饭比识字重要,她几乎还是没下心力,出来还是只字不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出卖自己的男人,在任何时候,她战战兢兢成了一种常态。在运动甚嚣尘上的那一段时期,她几乎不敢回家睡觉,她晚上选择东家借一宿,西家凑一宿。抱着年幼无知的二哥,白天劳动,晚上担惊受怕。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几乎没有和人吵过架,有事以退为先。这样的性格常遭我们私下里的否定,要是母亲在这个社会生存,那吃亏多了去。不过这样的性格,嫂子们都十分喜欢,一家人相处融洽。每有事情发生,母亲都是骂哥哥们有错,或父亲的不是。真真实实地说,唯一让母亲发火的事情有一件。有对同村的夫妇,平日和母亲也常来常往走得好,有天发现鸡少了一只,那对夫妇到处寻找。到我家的鸡笼里看了五次三番,没有看到什么,在空地角落找了过遍后,又折回我家鸡笼来。母亲终于发火了,拉着夫妇说,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看了又看是什么意思啊。夫妇说,我们还想看看。母亲说,那你们看吧,要是没有那只鸡,那们拜日头眼。说着,气呼呼拉着两人要拜太阳,吵得左邻右舍出来围观,母亲素以善良胆小怕事著称,夫妇二人从没见母亲发此恼火,只好讪讪而去。

父亲青年的时候起就竭力反对母亲求神拜佛,他向来是个积极分子,以优异的表现向组织无限靠拢。但母亲依然偷偷地去庙里,点一炷香,烧一叠纸。知道后,父亲往往气得骂骂咧咧,反反复复在饭桌上向母亲讲解科学知识,说都是人用泥捏出来糊弄人的,是骗取劳动人民的钱财。而母亲听归听,依然故我。前两年,一个人带来一个闻名遐迩的神婆,神婆说要想家庭和美平安必要做一场法事,母亲要想了却宏愿,必要亲力亲为三叩九拜。母亲依样行事,祈求一家人平安,有福。其时,母亲已经白发苍苍,只为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忍受着筋骨痛下跪叩首。

母亲对自己的要求很低,衣不要新,只要能穿。姐姐嫂子们很孝顺,过年过节给她置办的新衣,她一律压箱底。母亲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你们个个家庭和顺,我就安心呢。

母亲一直很念旧,一个梳妆台上仅有的两个镂空雕花让父亲在破四旧时带头灭了,可她现在依然摆在桌上使用。一个洋白布袋上放着她年轻时红红绿绿的布头,有时还翻出来晒晒。在冬天的太阳下,看着她的脖子像一围围沉淀下来的岩层,皮肤像柳树皮和投过来的混浊的眼神,我明白这个穿着暗灰的乡村老年妇女是我的母亲

她一生没有走过大城市,没有见过大世面,她也不知道现在的世道和从前比起来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要嘴多话多,要会见机行事。有一次,我问母亲,既然父亲性格这样暴烈,你为什么早不和他离婚了事?怎么会和他过了一辈子?

但我还是想送母亲一个高科技的礼物MediaPad,要是让她知道有1999元,肯定会不要的,所以我只有隐瞒,有了这个我就可以教她上网和我聊天了。

母亲说:男人一把火,女人一瓢水,不这样过,一窝孩子老老小小咋过呢?

母亲说着,柴火映着她蜡黄的脸,皱纹从额上一条条自然流淌到两颊,很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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